甘子釗:溫馨的回憶

與學生邊走邊聊的謝希德先生
(圖片來源:中國科學院院士文庫)
謝希德先生離開我們已二十一年(本文創(chuàng)作于2021年),今年適逢她百年誕辰。每當想起她,心中總是充滿溫馨。
她首先是一位深切關(guān)懷學生和同事的好老師
我大學本科并非半導體專業(yè),謝先生在北京大學任教時,我未曾聽過她的課,也未有交往。直到20世紀60年代初,我成為黃昆先生的研究生,才與謝先生相識。那時我患有較重的強直性脊柱炎,朋友們根據(jù)我的體型,給我起了個形象的綽號“β”。每次謝先生來北大見到我,總會關(guān)切地小聲問:“你的‘β’怎么樣了?不要大意啊!”有時還會告訴我一些她聽來的治療方法。當時黃昆先生的教學秘書韓汝琦同志患有嚴重哮喘,謝先生見到他也總要詢問病情,勸他設(shè)法根治,不能總依賴噴霧器。這讓我倆都感覺像是見到了家中長輩。
到了80年代,我與謝先生見面的機會多了起來。彼時她已是非常繁忙的領(lǐng)導干部,我也已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,但她依然關(guān)心我的“β”,見面時常提醒我不要大意,要注意維持體型。那份關(guān)懷,始終如同長輩對待子弟一般,無微不至。
80年代,李政道先生推動了中美聯(lián)合培養(yǎng)物理類研究生計劃(CUSPEA),通過公派方式送出了數(shù)百名留學生。我當時也常協(xié)助李先生處理相關(guān)事務,但謝先生才是最為關(guān)心這些學生的人。每次聊起他們,謝先生對許多留學生的具體情況——尤其是那些取得較好成果的同學——包括姓名、學業(yè)、生活、身體,甚至有無異性朋友,都比我了解得更為詳盡,說起來如數(shù)家珍。這常常讓我感到,她真像一位心系整個“家族”子孫的老祖母,這份情懷與她作為重要城市黨政領(lǐng)導的身份看似不甚協(xié)調(diào),卻更顯其人格的可貴。
我記得有一次與謝先生談起她平日不愿多提的往事——“文革”中她所受的冤屈。她痛苦地說:“唉,也怪我沒有老曹(指謝先生愛人,曹天欽院士)那么堅強。那時老曹和我都被隔離了,看管我的人又說家里的保姆也被趕回了鄉(xiāng)下。我就想著兒子,十二三歲的孩子,他吃什么?怎么過活?我就……一個女人,一個母親,真難啊!”那次談話后我思索良久,逐漸理解到:謝先生是一位博學的科學家,一位有強烈責任感且世事洞明、人情練達的學者,一位優(yōu)秀的黨的干部;但從本質(zhì)上說,她更是一位秉承中華民族優(yōu)秀文化傳統(tǒng)的女性,一位好妻子、好母親。她將一位好母親的溫情,不僅給予了家人,也給予了她的學生和同事。因此,無論身處何種職位,她首先是一位好老師,一位既誨人不倦又關(guān)懷備至的教師。
畫鬼容易畫人難
50年代末60年代初,正值粒子物理標準模型建立的時期,我當時是黃昆先生的研究生。和當時許多青年物理學者一樣,我總覺得粒子物理才是物理學的“正統(tǒng)”,因而常在課余閱讀場論和粒子物理的文獻。細心的謝先生注意到了這一點。有一次閑談中,她對我說,粒子物理確實有很大發(fā)展,但固體物理同樣需要發(fā)展,有時甚至比粒子物理更難。她指出,固體物理有大量具體的實驗事實和可開展的實驗,積累遠比高能物理豐富,要解釋清楚這些細節(jié)非常困難,正所謂“畫鬼容易畫人難”。我知道謝先生在40年代后期曾師從Slater在麻省理工學院從事固體能帶計算,深刻理解Slater自20年代起始終堅持對原子、分子、固體進行量子力學計算的“初心”。我當時就明白了她這番教導的良苦用心。

謝希德(右二)與復旦大學同事討論問題
(圖片來源:中國科學院院士文庫)
80年代初,謝先生投入巨大精力推動我國表面物理研究。我多次看到她在參加各種活動的間隙,從書包里拿出表面物理的文獻復印本閱讀;也多次聽她向我解釋新的表面物理實驗手段、儀器和計算方法。我心想:她正在身體力行地“畫人”呢!作為一位固體物理學家,謝先生深刻理解從量子力學理論和圖像出發(fā)認識固體物理現(xiàn)象的基礎(chǔ)性、重要性和迫切性。全力推動固體物理的新計算方法和新實驗手段,正是她的初心。老一輩學者便是如此對待學科的!
科學屬于全人類,科學家有祖國
我曾隨謝先生參加過兩屆美國物理學會的會議,也陪同她參與過許多次與美籍華裔學者及港澳臺地區(qū)學者的交流活動。謝先生對這些活動極為重視,事前總做細致準備,活動中最為盡心盡力,常常累得精疲力盡。她與許多外國朋友、華裔朋友、港澳臺地區(qū)的朋友都建立了深厚友誼,盡心盡力為他們辦理各種事務,不厭其煩,細致周到。其中不少朋友的年齡和學術(shù)輩分都遠低于她,這讓當事人和我們這些旁觀者都深受感動。
記得有一次我向謝先生匯報,在美國的一次會議上,一位蘇聯(lián)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受到熱烈歡迎。那位學者在會上頗為霸氣地說:“以前在蘇聯(lián)時,我總覺得你們美國人花大把錢做些沒意義的事。這次我來你們這兒‘打工’掙點錢,更堅定了這個想法?!迸c會者對他的言論報以熱烈掌聲。謝先生聽后,有些悵然地對我說:“唉,他(指那位蘇聯(lián)學者)是‘有貨’(有真才實學)??!我們現(xiàn)在還需要他們(指美國科學界)的幫助,要向他們學習。我這代人可能做不到了,你們這代也許也難,但下一代一定能做到:在科學上超越蘇聯(lián),也會超越美國!會贏得他們更多的尊重?!边@番話讓我思索許久。為了祖國,她心中承載著一份“苦”啊!對謝先生這輩學者而言,熱愛科學與熱愛祖國是統(tǒng)一的,因為對她來說,對“科學”和“祖國”是“熱愛”,是“責任”,是“獻身”,唯獨沒有“自我”。
結(jié)語
時光飛逝,我現(xiàn)在的年齡已比謝先生離世時還大兩歲了。作為她的學生和忘年交,回憶起她,除了滿滿的溫馨,更想說:她的一生歷經(jīng)艱辛與磨難,但過得無比值得,無比美好!
(節(jié)選自物理.2021,50(04):228-230)
